登高望远小考



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
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怀。

杜甫一首韵律工整、格调悲凉的《登高》,在这种阴云晦涩的天气里,读起来苍茫潦涩,闲暇之余,翻出脑子里记忆的有关登高的东西,做笔记一则。

据我所知,古人是很喜欢登高的(其中尤以李白为甚,他的好多诗句都是关于登高的)——大概是基于那时候的建筑水平,一般没有高楼大厦以供参观,当然就更没有电梯之类的设备可以“一步登天”,正是因为资源的稀缺,使得他们登高的欲望格外强烈。而现在的人们,在飞机甚至是宇宙飞船的装点下,登高的愿望变得相对淡薄,登高更多成为了一种景色的聚敛和精神的舒缓,而古时登高的许多蕴意也已消失不见。

孟浩然《登鹳雀楼》中说的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,直接向我们表达了一种登高的目标:望远。望远似乎涉及到一个很烦的命题:为什么总喜欢望远?是否因为视觉受限?
我曾经设想过,在北方茫茫草原和大漠里的少数民族,他们日常的视野非常开拓,但由于无边无际的四周总是一眼望不到头,于是总有着一股很执拗的劲头,老想着拼命奔啊,跑啊,很希望找到一个边界,可以满足视觉底层的心理愿望,探寻天的边界和世界的末端。所以,这大概是游牧民族总是游来荡去的一个原因,同时也是他们充满了侵略性的一个解释。现在经常有历史教科书提起,海洋性民族大多满了侵略的细胞,我想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资源的限制,另一方面,大概也是由于这种视觉无穷无尽给你带来的迷茫和错落。的确,尽管草原茫茫,大漠雄奇,但是整日对着这些无边无际的景色,其枯燥乏味必定不堪忍受,时间长了以后,草原、沙漠以外的世界就像一个爬虫,在你的心头不断滋扰,驱使着你去探寻更为精彩的外部世界(这很容易让我想起齐秦的歌,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外面的世界很无奈”,多么惆怅的一种感觉!)。
生活在中原地带的汉人,由于视角并不特别开拓,再加上民居城市等的局限,他们一般无从领略天高云淡的气魄。偶尔登山,视界豁然开朗,极目所见,是江山万里,的确是一种极大的震撼,难怪文人墨客皆喜登山,并好对此吟诗作赋。山水,山水,这两个从《周易》衍生出来的元素,到了文人哪里就有了凭借了,水者涤荡静心养性,山者登高隐遁开拓胸襟。无怪乎自古帝王总要泰山祭天,以示苍生。而那些喜欢登高的是诗人也总其性格也大多豪放不羁,比如李白:登高望四海,天地何漫漫;倚剑登高台,悠悠送春目;木落秋草黄,登高望戎虏;登高壮观天地间,大江茫茫去不还(太多了,不胜枚举)……

但是并不是处处都有山的,总有一些四周没有山的地区的民众,为了满足“望远”的欲望,就建造了塔或阁或台。更有甚者,把塔建于山之上,高上加高,企图与天比肩。《圣经》中有一则“通天塔”的故事,描述的是人类妄图建造通天塔。在这里,建塔并不是为了登高,而是为了成仙或者登天,既满足好奇心也标榜人定胜天的决心——所以他们没有成功。这一类的传说在全世界各地都有,在中国,我们比较熟悉的,有孙悟空的金箍棒,轻轻戳了一下天庭的脊梁,就由此闯下大祸——看来,天庭可不是凡人可以随便去的,他们的排外情绪可是很严重的。
不管如何,是成仙也罢,还是望远也罢,由于条件限制,使得“高”成为了和深海一样遥不可及的东西,因此,在人们的想象中,高处总是成为神秘所在,非能人异士不能往矣,往往群仙毕至,仙袂飘飘。李白所言,“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”,苏轼说的“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”,说得大概都是这层意思。
塔者,台者,或仙也,或神也,或天下也。
凤凰台上凤凰游,凤去台空江自流。吴宫花草埋幽径,晋代衣冠成古丘。三山半落青天外, 二水中分白鹭洲。总为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。
李白的这首诗中,前两句直接写了仙的境界,而到了后面则就成了登台所见所往,三山半落,二水中分,天下皆收眼中。最后一句更写到了登高目的:望远,望哪里呢?长安,可惜望不见,“伫立望不见,登高更流涕”(唐邺)。
我一直在想,最初的,登山登塔是作为一种简单的展望目的而存在的,后来这种展望慢慢凝聚,就形成了一种心结,继而提升成为一种境界——这境界由外在风景构成,其中融入了你的情绪,二者合之成为一种心境。不信可看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描写的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是一种何等意境?

在满足了“望远”的欲望之后,登高逐渐由“望远”衍生开来,开始赋予了多种多样的目的。
帝王将相登高巡视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气魄非凡。游子们登高望远,满足思乡情怀,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而士子们满腔报负,登高以展胸襟,阮籍有诗云:登高望九州,悠悠分旷野。太白先生更是气韵逼人:

《而登高丘而望远》(李白):登高丘,望远海。六鳌骨已霜,三山流安在。扶桑半摧折,白日沉光彩。银台金阙如梦中,秦皇汉武空相待。精卫费木石,鼋鼍无所凭。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,牧羊之子来攀登。盗贼劫宝玉,精灵竟何能。穷兵黩武今如此,鼎湖飞龙安可乘。

相对而言,王安石的《桂枝香》别有一番沉重感:
登临送目,正故国晚秋,天气初肃。千里澄江似练,翠峰如簇。归帆去棹斜阳里,背西风,酒旗斜矗。彩舟云淡,星河鹭起,画图难足。
念往昔、繁华竞逐,叹门外楼头,悲恨相续。千古凭高,对此漫嗟荣辱。六朝旧事如流水,但寒烟、衰草凝绿。至今商女,时时犹唱,后庭遗曲。


文字写到这里,突然有些悲凉的气息在我脑中滋生。因为我不知不觉想起一个人,就是那位跳入大海而亡的父亲,他的名字叫“爱琴”。爱琴海的动人传说,在全世界都引发着各种各样的共鸣。所以,每当我看到海边的悬崖上,孤零零的站着一个极目远眺的人,在心底都会有隐隐的波动。其中,不但有曹操的“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”的豪迈感,更有望穿时空等待外出渔夫的妇人们的焦灼不安。特别是后者,有着很浓的感染力。这种情怀,不仅表现在海边,在陆地上概莫如是,这从全世界大大小小的“望夫石”、“望夫塔”上就可以看得出来。
而他们之所以要登高远眺,其所希冀的,就是希望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丈夫从远方归来的身影——而他们心目中永远凝视的,也大概就是远方隐隐出现的那一个小黑点把?

也许,正是这个小黑点,融合了从古至今所有登高望远情怀的本质和真谛。而这一本质,已逐渐为无所不及的现代通讯所取代,通讯的发达,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,只希望“发达”不要掐断我们登高望远错落交合的诗一般美妙意境。


[本日志由 bestfuzhi 于 2008-11-06 09:51 PM 编辑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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